柳毅传书故事的文本流变及其文化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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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相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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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毅传书故事的文本流变及其文化意蕴

[align=center][size=16.0pt]柳毅传书故事的文本流变及其文化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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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ign=center][size=10.5pt]吕相漪2120201490



[/align]摘要

:由唐至清,柳毅传书故事以唐传奇、元杂剧、明清传奇为载体,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实现了从报恩型故事向婚恋型故事转变,柳毅形象也更加世俗化。本文运用中国叙事文化学的研究思路和方法,对柳毅传书故事文本演变过程进行梳理,可以探究隐藏在其后的文化意蕴。



关键词

:柳毅传书;中国叙事文化学;文本流变;文化意蕴






柳毅传书故事自产生以来,成为众多文人再创作的素材。它以唐传奇、元杂剧、明清传奇为载体,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实现了从报恩型故事向婚恋型故事转变,柳毅形象也更加世俗化。本文尝试运用中国叙事文化学的研究方法,梳理柳毅传书故事的文本演变情况,并对其背后的文化意蕴做出分析。



一、柳毅传书故事的文本流传及故事嬗变

(一)晚唐五代:产生与广泛传播时期



现今柳毅传书故事较为完整的文本最早见于北宋李昉《太平广记》[size=10.5pt]卷四一九,题作《柳毅》,文末云“陇西李朝威闻而叹曰……为斯文”,篇后注“出《异闻集》”[size=10.5pt][1]







。《太平广记》标目惯例多以姓名为题,《柳毅》应非其原题。南宋

曾慥《类说》卷二八[size=10.5pt]所删《异闻集》题为《洞庭灵姻传》,应为原题。





[size=10.5pt]该文作者李朝威正史无传记,具体生卒年、字号不详,疑为李唐宗室蜀王后裔[size=10.5pt][2]







,创作活动约在唐德宗到唐宪宗元和年间。其所作《洞庭灵姻传》

可概括为“龙女诉恨托书——柳毅洞庭传书——柳毅义拒逼婚——龙女报恩成亲”四个部分,主要内容如下:



柳毅下第,于泾河畔偶遇憔悴忧愁的洞庭龙女,怜而相问。龙女泣诉自己见弃于丈夫、舅姑,又被罚此牧羊的遭遇,恳请柳毅托书洞庭求救。柳毅询问传书之法,慨然允诺。





柳毅如约至洞庭龙宫,传书于洞庭君,举宫闻言皆恸。钱塘君怒而大战泾川,救回龙女。洞庭君、钱塘君谢柳毅传书之恩,多次设宴款待,大张声乐。席间钱塘君以威相加,出言逼迫柳毅迎娶龙女。柳毅肃然作色,申君子之道,严词拒绝。钱塘君致歉。





柳毅携礼物还乡,娶两妻相继去世,又娶范阳卢氏,生一子。后卢氏坦诚自己即为洞庭龙女,誓心求报,又恐因异类身份见弃,不敢相认。柳毅解释当日拒婚非为无心,而是遵从君子之义。柳毅成仙,与妻徙居南海,又归隐洞庭。





这个故事在晚唐五代有较为广泛的传播,其记载散见于各种笔记小说集、传奇小说集中。晚唐裴铏《传奇·萧旷》条记载大和年间处士萧旷夜遇二神女之事,有对话:“旷因语织绡曰:‘近日人世,或传柳毅灵姻之事,有之乎?’女曰:‘十得其四五尔,余皆饰词,不可惑也。’”[size=10.5pt][3]








《洞庭灵姻传》口耳相传之状,据此可知一二。又有《灵应传》水神九娘子自叙家世:“顷者,泾阳君与洞庭外祖世为姻戚,后以琴瑟不调,弃掷少妇,遭钱塘之一怒,伤生害稼,怀山襄陵。泾水穷鳞,寻毙外祖之牙齿。今泾上车轮马迹犹在,史传俱存,固非谬也。”[size=10.5pt][4]







此为作小说者化用《洞庭灵姻传》一实例。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佚文(《太平广记》卷四二四“濛阳湫”条引)云:“有柳毅洞庭事与此相符”[size=10.5pt][5]







。稍后有《灯下闲谈》卷下《湘妃神会》洞庭龙女诗:“当此不知多少恨,至今空寄在灵姻。”[size=10.5pt][6]











也许正是由于传播广泛、影响力大,《洞庭灵姻传》被陈翰收录至《异闻集》中,并由此得以流传后世。[size=10.5pt]《异闻集》是晚唐

陈翰编选的唐代小说选集,原书已佚,幸而《太平广记》存有较为详备的引文。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小说类著录并称其“

以传记所载唐朝奇怪事,类为一书”

。《洞庭灵姻传》可谓之“奇”。柳毅偶遇龙女的奇遇、洞庭龙宫的奇景奇珍、钱塘君的神力等等无不充满奇异色彩。而龙女报恩、以身相许的情节更是引发了后世文人的浪漫想象,由此推动了柳毅传书由报恩型故事向婚恋型故事的转变。






(二)宋:稳定的因袭时期



宋代保存柳毅传书故事的载体多为文言小说,而基本沿用了 《洞庭灵姻传》的模式,缺乏文人再创作,并没有生发出新的内涵。除上述《太平广记》[size=10.5pt]卷四一九

及《类说》卷二八的辑录之外,南宋皇都风月主人《绿窗新话》卷上载《柳毅娶洞庭龙女》一文,此文乃大幅删节而成,仅一百九十二字,但保留了“龙女托书——柳毅传书——报恩成亲——成仙归隐”的基本情节。宋末元初,罗烨《醉翁谈录》辛集卷一载有《柳毅传书遇洞庭水仙女》,此文删去了柳毅探友惊马、洞庭君与太阳道士讲经、柳毅为钱塘君所惊、洞庭君归宫劝慰龙女、夫人设宴龙女拜谢、柳毅条陈当日拒婚缘由等旁支细节,虽有失生动完备,然主体情节仍较为细腻,只是缺乏创新。



除小说外,亦有与柳毅传书相关的诸宫调、官本杂剧。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一记载有金元诸宫调《柳毅传书》:“[

柘枝令]

也不是崔韬逢雌虎,也不是郑子遇妖狐,也不是井底引银瓶,也不是双女夺夫。也不是离魂倩女,也不是谒浆崔护,也不是双渐豫章城,也不是柳毅传书。”宋末元初,周密《武林旧事》卷一〇记载宋官本杂剧《柳毅大圣乐》。惜二者均未留存,不知全貌。



柳毅传书故事也进入了文人创作的诗词文赋,成为被不断引用的典故。如苏轼《起伏龙行(并叙)》:“嗟吾岂乐斗两雄,有事径须烦一怒。”南宋施元之《施注苏诗》注此句云:“《洞庭灵姻传》尧遭洪水九年,乃此子一怒耳。”[size=10.5pt][7]







苏轼《题毛女真》:“雾鬓风鬟木叶衣,山川良是昔人非。”《施注苏诗》注此句云:“《异闻集·洞庭灵姻传》柳毅见龙女雾鬓风鬟。”[size=10.5pt][8]







苏轼《洞庭春色赋》:“携佳人而往游,勤雾𩯭

与风鬟”,南宋郎晔《经进东坡文集事略》注此句云:“《洞庭灵姻传》有两𩯭

风鬟之语。公毛女诗亦云雾𩯭

风鬟木叶衣。”[size=10.5pt][9]







李清照《永遇乐》词:“

如今憔悴,

风鬟雾鬢,

怕见夜间出去。”

王安石《舒州七月十七日雨》:“巫祝万端曾不救,只疑天赐雨工闲。” 南宋李壁《王荆公诗笺注》注此句引《洞庭灵姻传》雨工一节:“《洞庭灵姻传》:‘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祇岂宰杀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何为雨工?’曰:‘雷霆之类也。’毅复视之,则皆矫顾拏步,饮龁甚异,而大小毛角,则无别羊焉。”[size=10.5pt][10]







南宋华岳《读苏武李陵司马迁传(其一)》:“柳毅不行沙漠路,却凭归雁为传书。”可见,“雨工”、“风鬟雾鬓”、“传书”等成为诗文创作常用的典故。



综上,《洞庭灵姻传》在宋代虽无单行本传世,但传播依然较为广泛,涉及小说、杂剧、诗词文赋等多种文体,只是多沿袭前代,缺乏创新,处于平稳因袭的阶段。



(三)元明清:活跃的改编创新时期



元明清时期,柳毅传书故事依旧盛行。一方面随着《异闻集》的流传而流传,另一方面,文人利用其进行了积极的再创作,涌现出一批优秀的作品。这一阶段可视之为活跃的改编创新时期。



1

、元代

在小说方面,元代柳毅传书故事依旧是靠《异闻集》的收录而流传于世,有《文献通考》和《宋史·艺文志》两种。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百十五经籍四十二载:“《异闻集》十卷”[size=10.5pt][11]







。《宋史·艺文志》卷二百六艺文志五子类小说类载:“陈输《异闻集》十卷”[size=10.5pt][12]







,此处“陈输”应是“陈翰”的误写。



元代保存柳毅传书故事的载体主要是元杂剧。尚仲贤作有《洞庭湖柳毅传书》,《录鬼簿》著录,今有顾曲斋刊本、《元曲选》本、《柳枝集》本。此剧保留了“托书——传书——拒婚——成亲”的基本情节而有所增益:开头楔子详细描写了龙女受辱的经过,将老龙昏庸虚荣、泾河小龙薄恩虚伪的形象刻画得更加生动具体。第二折通过泾河老龙与电母的对话,展开描述了钱塘君大战泾川的激烈场景,使文本内容进一步扩充、丰富。



该杂剧在人物形象上的改动更加显著。首先,杂剧增加了柳毅母亲张氏这一人物,并在第一折通过她的口吻交代柳毅年二十三,“奈因家贫,不曾婚娶”的困窘。在故事最后,是她自作主张给柳毅定下卢氏女的亲事,却也巧合促就了柳毅和龙女的姻缘。“父母之命”显得更加名正言顺、符合世俗情理,这种巧合使全剧带有了戏剧化、喜剧性的效果。



柳毅和龙女的形象也有较大变动。《洞庭灵姻传》中,柳毅下第之事被一笔带过,十分坦然,将更多笔墨用于传书的描写。柳毅途中见牧羊女憔悴伺立,便主动上前关心,听闻龙女的遭遇和请求后,“气血巨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size=10.5pt][13]







,他是真心急龙女之苦,义不容辞承担传书之任。而当钱塘君以威相加、逼娶龙女时,他凛然拒绝,以君子之道切责钱塘君。威武如钱塘也被他的大义气势所震慑,逡巡致谢。龙女拜谢辞别之际,柳毅“殊有叹恨之色”,又岂能说无情?正如后来他对龙女的坦陈:“然而将别之日,见子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终以人事扼束,无由报谢。”[size=10.5pt][14]







可见他只是将“义”置于“情”之前,是真正的急人所难、不畏强权、有情有义的正人君子,代表着儒家的理想人格。而在《洞庭湖柳毅传书》中,柳毅的落魄失意被强化书写了。他一上场便说要博取功名,“但得一官半职,荣耀门闾”[size=10.5pt][15]







,多了一份功利之心。听闻龙女遭遇后,柳毅第一反应是劝说她“何不便随顺了他”[size=10.5pt][16]







,夫为妻纲的传统道德观念十分明显。更重要的是,柳毅的拒婚动机不再单纯。面对钱塘君指婚,他“想着那龙女三娘在泾河岸牧羊那等模样,憔悴不堪,我要她做什么”[size=10.5pt][17]







,却又以杀夫夺妻不为义士、老母年高需人侍奉为托词拒绝。而当龙女盛服艳容再现时,他悔恨不已:“比那牧羊时全别了也。早知这等,我就许了那亲事也罢”[size=10.5pt][18]







这里的柳毅,见色起意、虚伪油滑,带着市侩气息,全非义士品格。



龙女也开始向市井女性转变,地位有所提高。《洞庭灵姻传》中,面对柳毅关切,龙女方[size=10.5pt]含愧而答

,端庄内敛、字句持礼。被叔父救回后,龙女一直身处内宫,临别才得以拜谢恩人。而当报恩心愿得遂,她也未敢立刻相认,而是小心翼翼,在生子后才坦诚心迹,“始不言者,知君无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爱子之意。妇人匪薄,不足以欢厚永心。故因君之爱子,以托贱质,未知君意若何?愁惧兼心,不能自解。”[size=10.5pt][19]







龙女端庄秀敏、细腻多思,但也深受封建传统礼教的侵染和禁锢。而在杂剧中,龙女不等相问便主动向柳毅诉苦,被救回后与众人同席宴乐。甚至在钱塘君指婚被拒后调侃叔父,当众谈论自己的婚事:“还卖弄剑舌枪唇。兀的不羞煞你大媒人。”[size=10.5pt][20]







在二人婚礼上,见柳毅没认出自己便调侃“柳官人,你好眼大也”[size=10.5pt][21]







,遂坦言自己是洞庭龙女,不见惴惴之心。这里的龙女活泼开朗,对于爱情主动而更有自信,带有了市井女性的影子。



《洞庭灵姻传》中,“义”是情感生成的前提。不是前世姻缘,更不是因色起意,而是柳毅急人所难的侠义精神让龙女心生爱意,并坚定不移。无论是柳毅在夫人宴席上的细微神态,还是龙女再嫁后的真情倾诉,二人的感情发展有迹可循。而在《洞庭湖柳毅传书》中,除龙女报恩之外,美色成为柳毅情感生成的重要原因,这是柳毅传书故事由报恩型向婚恋型转变的萌芽。



2

、明代

明代的柳毅传书故事,多著录于笔记小说集、传奇小说集中,也不乏文人再创作的传奇剧。元末明初,陶宗仪仿[size=10.5pt]曾慥《类说》之体编选《说郛》,采摭

[size=10.5pt]汉魏至宋元人之作六百余种,柳毅传书故事亦在其中,收录于卷一百十三,题《柳毅传》,唐李朝威撰。该文照录《柳毅》全文,差异无几。其后有

陆采《虞初志》卷二收录《柳毅传》,书中有袁宏道、汤显祖、屠隆等人的评语,而小说文本亦无甚差别。王世贞《艳异编》卷三龙神部存有《柳毅传》,在“生一子”后多“端丽奇特”之语,其余亦无改动。冯梦龙编笔记小说集《情史》,一名《情史类略》,又名《情天宝鉴》,共二十四卷,取材自周室至明季历代小说、笔记、史籍及其它文学作品中有关男女爱情故事,经加工编纂而成。该书卷一九情疑类收录柳毅传书故事,题为《[size=10.0pt]洞庭君女

》。此文前半部分与《柳毅》无异,而婚后龙女和柳毅各自坦白心迹一段多有省略,并删去薛嘏一段及李朝威自叙。另有《五朝小说·唐人百家小说》传奇家著录。



在戏曲方面,徐渭《南词叙录·

宋元旧篇》著录宋元南戏《柳毅洞庭龙女》,惜已佚。黄维楫作有《龙绡记》传奇,存曲,《今乐考证》、吕天成《曲品》、远山堂《曲品》、《传奇品》、《曲考》、《曲海目》、《曲录》均著录。另有《传书记》,吕天成《曲品》黄维楫“龙绡”条云:“旧有《传书记》”,但此戏未见著录,不知是否为柳毅故事。



许自昌作有《橘浦记》传奇,远山堂《曲品》著录,有明万历梅花墅刊本、《古本戏曲丛刊初集》本。此剧共三十二齣,文本容量大为扩充,新增柳母胡氏、柳毅叔父、中书令虞世南、虞公子、虞小姐湘灵、丘伯义、白鼋(橘浦口差使)、猿猴(太阳道士差使)、灵蛇(泾阳君差使)等诸多角色,开篇明言:“施恩的书生柳毅,负德的小人伯义。啣结的几个众生,团圆的一双神女。”[size=10.5pt][22]







此剧围绕“施恩——报恩/

负恩”的线索展开。施恩的情节有:1

、柳毅救下被渔翁捉住的白鼋。2

、柳毅传书洞庭,救下受难的龙女。3

、柳毅在水灾中救下猿猴、灵蛇和丘伯义。4

、柳母医治病重的虞小姐。负恩的情节有:丘伯义诬陷柳毅盗取虞世南的御赐玉带,多次伙同虞公子欲置柳毅于死地。报恩的情节有:1

、白鼋在钱塘君大战泾川前安置柳毅一家,使其免于受灾。2

、猿猴、灵蛇赠柳毅金丹、玉带。3

、钱塘君设计掉包玉佩救柳毅。4

、泾川余族欲加害柳毅,钱塘君救下。5

、虞公子和丘伯义欲害柳母,白鼋、猿猴、灵蛇救下。6

、洞庭龙女、虞小姐为报恩,嫁与柳毅为妻妾。



《橘浦记》可谓将报恩型故事演绎到了极致,俨然一部世情剧。作者通过异类尚知报恩的情节设定,讽刺丘伯义这类忘恩负义的丑恶小人,表达了自己对于世态炎凉、人情淡漠的愤慨,也蕴含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传统观念。同时,柳毅得中状元又奉旨迎娶娇贵双姝,龙女因再嫁而甘心为妾为婢的情节,流露出文人的世俗理想与婚姻观念。



3

、清代

清代与柳毅传书相关的小说多著录于各类小说集,传奇剧则出现了李渔《蜃中楼》这一改编顶峰。陈世熙《唐人说荟》收唐代传奇和笔记160

余种,然其所收诸书多为

[size=10.5pt]书贾射利、粗制滥造之作,并不可信。“嘉庆年间,又有人托名王文诰和邵希曾,把《唐人说荟》改名为《唐代丛书》刻版翻印,贻误更广。



[size=10.5pt][size=10.5pt][23]







该书与

顾之逵所辑《艺苑捃华》、马俊良《晋唐小说畅观》(即《龙威秘书》四集)均收录《柳毅传》一文,内容与《柳毅》相差不大。另外,

蒲松龄所著《聊斋志异》卷一一有《织成》一文,讲述柳生落第醉卧舟上,遇洞庭君柳毅,奉命赋“风鬟雾鬓”而受赏识,并娶侍儿织成之事。此实为柳毅传书故事的后续之作,可见演变之迹。



李渔作有传奇剧《蜃中楼》,《今乐考证》、《新传奇品》、《曲考》、《曲海目》、《曲录》均见著录。有清初《笠翁十种曲》刊本。该剧将尚仲贤《洞庭湖柳毅传书》与李好古《沙门岛张生煮海》两剧结合并改写,讲述柳毅、张羽与龙女舜华、琼莲的爱情故事:





青年才俊柳毅与张羽家贫未娶,占卜姻缘后各自外出寻找佳配。柳毅于东海边遇到登蜃楼游赏的龙女舜华、琼莲。

东华上仙因四人有前世姻缘,遂暗助柳毅与二人相识。柳毅与舜华一见钟情并私定终身,又做主定下张羽和琼莲的婚事。两桩婚事遭众龙王反对,钱塘君将舜华另嫁泾川。舜华为保名节前去牧羊,遇已中榜得官的柳毅,托其传书。张生代柳毅传书,又用东华上仙赠予的法宝煮海,逼众龙王就范,最终四人终成眷属。





此剧完成了报恩型故事向婚恋型故事的转变,采用“一见钟情——私定终身——遇到阻碍——执着追求——大团圆”的结构,是典型的才子佳人故事。人设变化最大的是钱塘君。他依旧暴躁易怒,但不再仁义重情、知错能改,而成为了蛮横古板、虚伪自私的封建家长,站在了男女主人公的对立面。他得知龙女私情后说:“自古道男女授受不亲,你与男子说话就该斩尸万段了,何况把身子许人……叫他早寻自尽,省的污了爷的手。”见洞庭夫妇护女,他对洞庭君说:“自矜夸英雄,到底还输我。若是儿女亲生怎放他。”又指骂洞庭夫人:“连你这个老乞婆,也抬个棺木来见我。拼一个无情匣,将你娘儿俩口齐安插,方信这英雄非假。” [size=10.5pt][24]







在他眼中,男子颜面最为重要,妻子儿女不过是附属品,可随意处置生死。为保全颜面,他强迫龙女嫁到泾川。后来怒战泾川,也不再是因为心疼侄女受苦,而是为了逞英雄、维护家族脸面。





在《蜃中楼》中,故事发展的动力不再是急人所难、知恩图报之“义”,而是“情”。柳毅和张羽以求得佳人为最终目标,仕途、财富都位于爱情之后,龙女更是为了爱情甘愿付出生命。这种重情思想彰显着个人意识的觉醒。然而,

柳毅和龙女虽以情为先,突破门当户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观念,却又对女性贞洁极为看重,认为“为臣死忠,为妇死节”。同时,柳毅也常以朝廷官员自居,极重官威。在

巡河遇见龙女时,他不再是主动地亲切关怀,而是担心认错坏了官箴,多番试探得知龙女节烈后才下马细听。他欲接回龙女,便说:“下官奉旨巡河,就是那泾河龙王也是我的属下。他若来寻我呵,我把这屠龙宝剑认真提,先斩戮后封题,问他个强奸命妇的披猖罪。”[size=10.5pt][25]







官本位色彩极为浓厚。可见,此剧对封建礼教的突破也并不彻底。



二、柳毅传书故事演变的文化意蕴

在柳毅传书故事不断流传的过程中,不同时代的不同作者不断对其进行自我主体的介入,借之表达个人意志,以期心理慰藉。而在这个过程中,文学作品也带有了时代的烙印,分析其背后的文化意蕴,可窥见不同时期的思潮涌动及文学发展。



(一)科举取士制度的影响



对柳毅传书故事进行再创作的主要是文人群体。他们的人生经历与科举制度息息相关。小说或传奇剧成为他们寓志抒怀的重要载体。



唐代重视科举,科举考试成为底层文人实现阶级跃升的重要途径。当时,行卷之风盛行,而唐传奇“文备众体”,兼有“史才”、“诗笔”、“议论”三者,成为文人展现文采的重要载体。同时,文人也通过作品的立意来展露自己的政治抱负、思想立场与人格理想。因此,在《洞庭灵姻传》中,柳毅急人所难又不畏强权,时刻“义”字当先,是典型的儒家君子,这正是作者所标榜的理想人格。重视科举的社会风尚下,众多文人前来应试,而录取人数的限制又使众多的书生怀才不遇、生活窘迫。科举无望,仕进受挫,众多落魄文人转而在文学创作中以非现实方式满足人生理想,从而得到心理慰藉。《洞庭灵姻传》中,柳毅便是落第文人,作者将这个处境一笔带过,而着重描写柳毅人神之恋、龙宫寻宝、得道成仙的经过。柳毅的人格是理想化的,他的际遇也是文人艳羡的。



到了元代,科举制度废弛,文人失去了进身之阶。同时,元代文人社会地位低下,他们丧失了历代文人的清高与优越感,

甚至失去读书人的自尊。现实中仕进无望,更多文人投向文学创作,在作品中描绘科举取士的美好蓝图,而对其弊端避而不谈。这体现了元代下层知识分子对科举制度的渴求,对提升文人地位、获得利禄功名的向往。相比于《洞庭灵姻传》,《洞庭湖柳毅传书》中关于科举的内容大幅增加,柳毅对功名有着更强烈的追求。最后看似大团圆的剧情,实则暗含着元代文人壮志难酬、怀才不遇的愁苦心绪。



(二)商品经济与市民审美的影响



自宋以来,随着商品经济的不断发展,市民阶层不断壮大,文学作品也开始迎合市民的审美趣味。相比于唐传奇,元杂剧和明清传奇带有了世俗化的特征,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人物的世俗化。如上文所述,柳毅的身上或是多了虚伪油滑的市侩气息,或是更加功利,而龙女更加活泼自信,敢于争取爱情。二是神性的消退与人性的增长。《洞庭灵姻传》详细描绘了钱塘君冲破锁链而去的场景:“[size=10.5pt]大声忽发,天坼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万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须;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缴绕其身,霰雪雨雹,一瞬皆下,乃孽青天而飞去

”,可谓惊天动地,神威骇人。且小说对他怒战泾川并没有正面描写,只是交代了时间和结果,反而更显其神威。《洞庭湖柳毅传书》则通过电母与泾河龙王的对话展开描写了战争场面,神秘性却由此减弱。三是结尾改写。唐传奇的结尾是柳毅成仙,与龙女归隐洞庭。而元杂剧和明清传奇到成婚为止,删去了成仙的结尾,并为柳毅和龙女的婚姻添加了很多世俗因素,如由父母指定亲事,或奉旨成婚,或强调是娶妻而不是入赘。《橘浦记》中龙女甚至得玉帝见怜而成人胎。游仙叙事的最高境界乃是神人遇合后进入神仙之境,长生不老。戏曲将此删去,显示出了世俗化的趋势。



(三)情与理的冲突



在清传奇《蜃中楼》中,柳毅与龙女以情至上,突破封建礼教的束缚,勇敢地追求爱情,可以看出商品经济发展后个性解放、重情思潮的影响。然而,作者有意让柳毅和龙女先行结识并私定终身,其后又安排龙女被迫嫁往泾川,牧羊情节也成为龙女保住贞洁的缓兵之计。如此一来,龙女不再是再嫁的弃妇,而成为重情守礼的节烈贞女。这反映出作者传统而保守的妇女观,其背后是情与礼的激烈冲突。经济社会发展引发思想变革,市民阶级争取人格独立,王学左派应运而生。晚明重情思潮涌动,人们追求解放、讴歌真情,但王学左派的并未彻底摒弃性、理,

而是主张情即是理,

理在情内,

反对无情之理与非理之情。明末清初繁荣至极的才子佳人戏曲和小说,也在力图情理合一,将人的自然本性和伦理社会性以情为媒介粘合起来,

从而实现在封建意识所允许和可能的范围内的人性的完善。但由于情理合一的内在矛盾,人们逐渐转向对情欲之别的重视,

更提倡情感的伦理化,

从而复归了封建文化传统。《蜃中楼》便体现了以理制情的发展趋势。



(四)文本体制的影响



文体的变化也是柳毅传书故事世俗化的重要原因。唐传奇重在叙事,往往以第三人称的叙述视角来讲述故事,通过语言、动作描写来塑造人物形象,而少有内心剖白。同时,人物塑造也要满足士人阶层知识分子的阅读期待,所以便出现了理想化的君子柳毅和才貌与家世并备的龙女。而元杂剧、明清传奇重在抒情,叙事成分淡化,为了追求更佳的戏剧效果,戏曲中往往加入许多反映人物心理斗争的内心独白。比如柳毅因色拒婚,见到龙女美貌后又追悔的内心独白,都将柳毅世俗化的一面更清晰地呈现在读者与观众面前。同时作为舞台艺术,为了让观众易于理解情节发展,戏曲描写人物的动作和情态时往往显直明白,不加藻饰,不事雕琢,这也使文本更加通俗直白。






从唐传奇到元杂剧,再到明清传奇,柳毅传书故事经历了从报恩型故事到婚恋型故事的转变,柳毅也渐渐褪去理想化色彩而带上了世俗化气息,可以说,这受到了市民或文人阶层的审美趣味、社会思潮、科举制度、文本体制的影响,是时代文化与文学发展共同决定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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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8.0pt](宋)苏轼撰,郎晔注:《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四部丛刊本)卷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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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8.0pt](宋)王安石撰,李壁注:《王荆公诗笺注》卷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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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8.0pt]同上,第1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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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8.0pt]同上,第1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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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8.0pt]同上,第1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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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8.0pt](宋)李昉编:《太平广记》卷四一九,北京:中华书局1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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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8.0pt]同上,第1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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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8.0pt](清)李渔:《蜃中楼》第十二齣《怒遣》,《笠翁十种曲》,清康熙年间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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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8.0pt](清)李渔:《蜃中楼》第十八齣《传书》,《笠翁十种曲》,清康熙年间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