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将军到男王后——“韩子高”形象演变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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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将军到男王后——“韩子高”形象演变分析
从将军到男王后
                              ——“韩子高”形象演变分析
曾晓娟
(西华大学 人文学院 成都 610039)
摘要:本文着重分析陈朝将军韩子高在历代文学作品中的形象变化,探讨这种形象演变的深层原因。并认为这一形象在明代出现彻底颠覆,与当时的社会风气有直接关系。
关键词:韩子高,陈子高,男王后,形象解构
春秋战国时期,中国已有男宠的记载,龙阳君这样以色侍君的男子可比妲己,但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史书中只存下只言片语。到了明代,由于思想的开放,对情欲不再避讳,小说中不止描写男女之间的爱情,还会宣扬断袖之情,于是乎,史书中较为隐晦的篇章便在这些小说中展开铺陈,成为实质性的男色小说。这些故事中,《陈子高传》便是极为著名的一篇,《情史•情外类》、《绿窗女史》、《艳异编》等书中均有录入。这篇小说将陈朝将军韩子高写作一位男身女相的倾国祸水,以致明代戏曲中有了史无前例的《男王后》。但是,实际情况是,史书中的韩子高并非男宠,而是一位武将。更值得注意的是,南北朝时期不乏以美貌著称的武将,如慕容冲、兰陵王,为何却是一个在史书上是以国家重臣形象出现的韩子高,到了明代被大书特书,甚至有了男王后的说法?而且我们可以看到,他的姓从“韩”变为“陈”,其中也是大有文章。弄清韩子高形象的演变,不仅能使我们了解历史形象向文学形象演变的过程,也能使我们了解在此层面之后的文化现象与意义。
一、韩子高形象演变梗概
韩子高的故事,最早见于《陈书》,此人为陈文帝陈蒨 的得力助手,曾独力从乱军中突围搬来援兵救过文帝,文帝死后,其弟陈顼意图篡位,子高握有重兵,于此有碍,于是被诬而死,年仅三十岁。《南史》中也有《韩子高传》,文字几乎直接抄自《陈书》。
在此之后,类书中也有关于韩子高的记载。最为有名的便是唐代陆龟蒙的《小名录》与宋代的《太平御览》。在陆龟蒙的《小名录》中,韩子高首次被称为“陈子高”,这是可知文献中第一次出现韩子高与文帝陈蒨同姓。《四库提要》解释说《小名录》“所载皆古人小名,始於秦,终於南北朝” 。言下之意,很有可能陈朝之后就有了“陈子高”的说法,是韩子高的小名。只是这种情况出现的原因不明,也可能就因为他是陈蒨的宠臣,唐代皇帝又喜欢“赐姓”,所以以讹传讹。《四库提要》中还指出了《小名录》的不足:
赵希弁《郡斋读书后志》作三卷,此本仅二卷。希弁称其神仙玉女之名,妇人臧获之字,亦无弃焉。此本亦但有妇人臧获之字,而无神仙玉女之名。又称其自秦至隋,而此本无隋人。殆非完书矣。所记颇为丛脞,如秦二世名胡亥,汉光武帝名秀之类,皆非小名。王戎称阿戎,王僧谦称阿谦,不过如吕蒙之称阿蒙,崔鸿之称阿鸿,王平子之称阿平,米元章之称阿章,皆即其名字以示亲昵,均不当在小名之列。至於匡衡小名为鼎,出自《西京杂记》,颜师古注《汉书》已深驳之。龟蒙仍祖其说,殊为不考。又此书本旨为记小名,因小名而引及事实,已为支蔓,如谢朗、王恭、王修之类。至於叠出不已,於体例亦颇有乖。
并且,《提要》中还指出,《野客丛书》中曾记载《唐•艺文志》与《崇文总目》中所记《小名录》都是五卷,故此四库本中的《小名录》很有可能是后人补缀或是伪作,姑且存之。但是,无论这本《小名录》是否可靠,其中所载的“陈子高”一名却影响深远,这个问题我们在下文中会提到。宋代的《太平御览》中也有“韩子高”条目,其内容与《小名录》大致相同,主要有两条,这两条各出自《陈书》与《南史》,差别不大,以史书为主要参考资料,所以名字也是正确的。但是其主要内容却近似于《小名录》。这些内容主要具有两个特点,第一,没有太多感情因素在内,较为客观;第二,主要介绍的是韩子高的出身以及与陈文帝的关系。
在明代,这样的客观却出现了变化。《陈子高传》作者不明,《绿窗女史》将其收入卷五——尤悔,托名为江阴李诩 所作。但由于王世贞《艳异编》也有录入,《艳异编》又在《绿窗女史》之前,故此也有学者认为此篇故事由王世贞所作。此后,冯梦龙也将此篇故事放入《情史•情外类》。在这三本小说集中,虽是同样的故事,但倾向却有所不同。从故事本身来讲,《艳异编》本身应该是取其奇异,但也并非赞赏;《绿窗女史》本是记载女性的故事,却放入这么一篇,明显将陈子高当做非男子看待,托名李诩也能看出其态度;但冯梦龙在《情史•序》中的“我欲立情教,教诲诸众生”就已经是赞赏的态度了。在这样的变化中,我们也能看出,越到晚明,对男色就越是宽容。
万历后期王骥德据此改编的戏曲《陈子高改装男后记》也能说明在男色倾向上的改变。这部戏剧结尾中有一句“今日这样奇事,明日史官可不载在《艳异编》上,待后边人做一个笑话么” ,据此来看王骥德应该是根据《艳异编》中的《陈子高传》而来。在这部戏剧中,韩子高彻底失去了他的男性特征,被描写为“妖媚龙阳”。
这样的变化是如何产生的?我们先列表比较一下韩子高形象的演变过程,由于《陈书》与《南史》内容基本一样,《陈子高改装男后记》是改自《艳异编》,故此列表主要以《陈书》、《小名录》、《太平御览》、《艳异编》与《陈子高改装男后记》为主要材料:
出处 姓名 相貌 性格与能力 身份及主要事件
《陈书•韩子高》 韩子高
子高本名蛮子,文帝改名之。 年十六,为总角,容貌美丽,状似妇人 性恭谨,勤于侍奉,恒执备身刀及传酒炙。
及长,稍习骑射,颇有胆决,愿为将帅。
子高亦轻财礼士,归之者甚众。 文帝得力干将,文帝甚宠之,不离左右,曾于乱军中为文帝引来援军,频频建立军功。文帝去世之前,入侍汤药。
《小名录》 陈子高
本名蛮子,世祖改今名 高年十六,为总角,容貌美丽,状似妇人 执备身刀 文帝甚宠之,无详细事件记载
《太平御览》 韩子高
子高本名蛮子,帝改名之。 子高年十六,为总角,容貌美丽,状似妇人 性恭谨,恒执备身刀。
才敏过人。 不详
《艳异编》 陈子高
子高本名蛮子,蒨嫌其俗,改名之。 是时子高年十六,尚总角,容貌艳丽,纤妍洁白如美妇人,螓首膏发,自然蛾眉,见者靡不啧啧。即乱卒挥白刃,纵挥间噤不忍下,更引而出之数矣 猿臂善骑射,上下若风。
性恭谨,恒执佩身刀及侍酒炙。
子高亦曲意傅会得其欢。 陈文帝男宠,曾言若不是同姓,登基后要封其为男后。
私下逢迎对话
陈文帝赠诗
与陈霸先女私通,女赠诗,此事件是陈霸先与王僧辩反目的导火索。
《陈子高改装男后记》 陈子高,小名琼花 俺家身虽男子,貌似妇人,天生成秀色可餐,画不就粉花欲滴。
唇红齿白,眉清目秀 遗憾自身不是女儿身,情愿改装学内宫。 临川王男宠,一直做女装打扮,后封其为王后。
私下逢迎对话,临川王赠诗
与临川王妹私通,公主赠诗

从图表来看,与最早有记载的《陈书》相比较,《小名录》以及《太平御览》上韩子高的外貌描写没有什么变化。《艳异编》中的描写虽还是以史书为原型,但却用传奇的手法进行了细节描写,并且用观者的反应强调他的美貌使乱卒都不忍对其挥刀,效果更加震撼。到了《男后记》中,外貌描写更加细致,而且在戏曲中将乱卒不忍挥刃这样戏剧性的语言直接转化为了戏剧中的情节。这些变化体现出史书、笔记以及小说等这些不同文体的叙事差异,也与韩子高的身份变化有关。史书中韩子高是武将,容貌美丽只是他并不重要的特征之一;《小名录》与《太平御览》是类书,记述简单;《艳异编》中,陈子高是男宠,自然会强调他的美貌;到了戏曲,文本之后还有舞台来体现立体效果,各种情节也就更加生动。在名字上,进入明代后,《艳异编》等笔记小说虽然采用了《小名录》中的名字,但子高原名蛮子这一点没有发生变化,只有在《陈子高改装男后记》中,不仅“蛮子”一名消失,而且给了他一个非常女性化的小名“琼花”,这表明《男后记》中赋予了他更多女性特征。
那么“韩子高”的形象是如何从少年将军转化为妖媚龙阳的呢?对比从史书到小说戏剧的发展过程,主要是通过两种途径:一是渲染史书中的一些情节,进行同性解释,这主要出现在“身份与主要情节”的改写中;一是明显出自后人杜撰的情节,这些情节体现出了改写时代的思想变化与时代特征。
二、以史书为基础的文本演化
从“身份及主要事件”来看,《陈书》所记载的韩子高确实美丽如妇人,也特别受陈文帝的宠爱,但没有任何信息说明他是陈文帝的男宠。《陈书•韩子高》中更多的描述在于他辅助陈文帝的战功上,文帝对他的宠爱更多是因为他忠心耿耿、聪明能干。我们来看看《陈书•韩子高传》第一段的主要内容:
韩子高,会稽山阴人也。家本微贱。侯景之乱,寓在京都。景平,文帝出守吴兴,子高年十六,为总角,容貌美丽,状似妇人,于淮附部伍寄载欲还乡,文帝见而问之,曰:“能事我乎?”子高许诺。子高本名蛮子,文帝改名之。性恭谨,勤于侍奉,恒执备身刀及传酒炙。文帝性急,子高恒会意旨。及长,少习骑射,颇有胆决,愿为将帅,及平杜龛,配以士卒。文帝甚宠爱之,未尝离于左右。文帝尝梦见骑马登山,路危欲坠,子高推捧而升。
当然,这并不排除有为尊者避讳的意思,但是更有可能的是韩子高确实只是陈文帝的一个宠臣,并没有男宠的意思。因为,中国的史书中似乎对那些男宠并不避讳,如《史记》中《佞幸传》就记载了邓通、韩嫣等有名的男宠,《汉书》也会对董贤大书特书。因为对于史官来讲,这些人都是后世应该引以为戒的案例,不会想着为他们避讳。而且,从韩子高的美丽来讲,正如前文所说,南北朝并不缺乏美貌的武将,而且魏晋南北朝时期,本就比较注重男子的相貌举止,《世说新语》上就有专门的《容止篇》,相貌出众的男子不胜枚举。在这样的大环境下,韩子高的“状似妇人”并不是值得大书特书的情节,也不带有任何其他意味,正如《史记》中也提到过张良“相貌若好女”,但这并不意味着张良是个男宠。
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到了唐宋,事情就发生变化。《陈书》中这几点——姓名、相识、宠爱,成为了《小名录》与《太平御览》中的主要内容。如《小名录》中,“陈子高,会稽人。世祖时为吴兴守,高年十六,为总角,容貌美丽,状似妇人,世祖见而问之:‘能事我乎?’高许诺。本名蛮子,世祖改命今名,执备身刀。世祖宠之。” 《太平御览》中也极为简单,卷三四五载:“南史曰韩子高会稽山阴人也。家本微贱,侯景之乱寓都下、景平,陈文帝出守吴兴,子高年十六,为总角,容貌美丽,状似妇人,于淮渚附部伍载寄还乡里。文帝见而问曰:能事我乎?子高许诺。子高本名蛮子,帝改名之。性恭谨,恒执备身刀”,卷三七九又载有:“陈书曰韩子高,会稽山阴人,本家微贱。年十六,犹总角,才敏过人,容貌美丽,状似妇人。”
在唐宋时期,忠臣义士并不缺乏,韩子高身为将领的一面自然湮没在历史潮流中。如果说《陈书》中的《韩子高传》有何传奇之处,自然是他的形貌以及陈文帝对他的知遇之恩。他的发迹可以说是“朝为田舍郎,暮入天子朝”的典型范例。所以主要以小说家语为主要内容的《小名录》与《太平御览》所记载的也以这些为主,毕竟,下半段的“救主于危难”、“礼贤下士”几乎是史书中忠臣们的常见内容。而且《小名录》既称之为《小名录》,又将“韩子高”改为“陈子高”,他自然应该体现的是陈文帝与韩子高之间的亲密关系。在这样的情况下,由于《陈书》的第一段并没讲到韩子高的主要事迹,尤其是他成为将领之后的主要事迹,《小名录》与《太平御览》又仅是简单地记载了这一段的内容。所以在这两部笔记类书中,韩子高的形象就只是一个相貌美丽的帝王宠臣而已,最多有“才敏过人”四个字说明他并非庸人。简单的文字删减便使他的形象发生变化。值得注意的是,明代笔记小说中延续下来,并大肆渲染的也就主要这么几点,如《艳异编•陈子高》的第一段:
陈子高,会稽山阴人也。世微贱,业织履为生。侯景乱,子高从父寓都下。是年子高年十六,尚总角,容貌艳丽,纤妍洁白如美妇人。螓首膏发,自然蛾眉。见者靡不啧啧。即乱卒挥白刃,纵挥间噤不忍下,更引出之数矣。陈司空霸先先时平景乱,其从子蒨以将军出镇吴兴,子高于淮渚附部伍寄载求还乡。蒨见而大惊,问曰:“若不欲求富贵乎,盍从我?”子高许诺。子高本名蛮子,蒨嫌其俗,改名之。蒨颇伟于器。既乍幸,子高不胜,啮被,被尽裂。蒨欲且止,曰:“得无创巨汝邪?”子高曰:“身是公身也,死耳,亦安敢爱!”蒨愈益爱怜之。子高肤理色泽,柔靡都曼,而猿臂善骑射,上下若风。性恭谨,恒执佩身刀及侍酒炙。蒨性急,有所恚,目若虓虎,焰焰欲啖人。见子高则立解。子高亦曲意傅会得其欢。蒨尝为诗赠之曰:
“昔闻周小史,今歌明下童。玉尘手不别,羊车市若空。谁愁两雄并,金貂应让侬。”
且曰:“人言吾有帝王相。审尔,当册汝为后,但恐同姓致嫌耳。”子高叩头曰:“古有女主,当亦有男后。明公果垂异恩,奴亦何辞作吴孟子耶!”蒨大笑。日与狎,未尝离左右。既渐长,子高之具尤伟。蒨尝抚而笑曰:“吾为大将,君副之,天下女子兵,不足平也。”子高对曰:“政虑粉阵饶孙吴。非奴铁缠矟,王江州不免落坑堑耳。”其善酬接若此。蒨梦骑马登山,路危欲坠,子高推捧而升。将任用之,亦愿为将,乃配以宝刀,备心腹。
史书中不到两百字的文字,小说中敷衍出近六百字来,而且明显增添了许多小说意味。而且,虽说小说中也引入了原本出于《陈书》,但被类书删掉的故事,但是编写故事的感情取向却是来自类书。可以说,明代小说戏曲中的男宠陈子高正是从类书的行文走向中敷衍出来的。那么,小说作者究竟是如何塑造男宠韩子高这一形象的?
首先,小说夸大了韩子高的美貌,“纤妍洁白如美妇人。螓首膏发,自然蛾眉。见者靡不啧啧。即乱卒挥白刃,纵挥间噤不忍下,更引出之数矣”,这几句明显是对“状似妇人”的细节渲染,将韩子高的美丽进一步立体化;其次,在韩子高与陈文帝相见之时,本身简单的一句“能事我乎”有了更强的意图性,与“富贵”紧密相连,这不仅与陈子高的娈童身份有关,也体现出明中晚期对富贵的普遍追求;最后,这一段中唯一直接来自史书的内容就是陈文帝所做的那个梦,但作者在叙述这个梦时加入了主观看法——从文本中不难看出作者明显认为陈文帝是由于这个梦才视陈子高为心腹,与韩子高的能力没有任何关系。这样一来陈子高的传奇性大大增加,可也正由于此,他实际的作用几乎全部抹杀,形象有了颠覆性的改变,男宠的身份被完全落实。
此外,《陈子高传》中有关同性关系的情节与对话,主要是从《韩子高传》中的“性恭谨,勤于侍奉”、“子高恒会意旨”这些评述性话语中发挥出来,史书中的描写给读者的感受无非是韩子高是个善体上意的臣子,并且从史书写作来讲,行文较为客观,看不出明显的感情因素。可是,史书中这种比较模糊的评论式语言在小说中变为清楚的情节描写,而且是带有作者意图的情节描写。或许有人会说《陈书》是史书,要为重臣避讳,才将这些情节抹去,所以小说中并非为了将陈子高写作男宠而杜撰,而是可能根据哪部古书对历史进行的钩沉。但细读之下,我们会发现,这些情节的虚构痕迹极为明显。
《小名录》中称其为“陈子高”本就令人不解,很可能只是以讹传讹。这篇小说却以此为基础发展出对后世影响至深的情节——男王后。韩子高怎会与陈蒨“同姓致嫌”?这种情节明显是编造于韩子高被人改名为“陈子高”之后。“古有女主,当亦有男后”自然也是杜撰,女主明显是指武则天,但韩子高怎会知道有女主?这个情节也进一步强调了“陈子高”的“善酬接”。首次出现“陈子高”是在《小名录》中,武则天也是唐代女皇,这说明男后的传说,就算出现在《陈子高传》之前,也至少是唐之后的事情。但是,这样明显杜撰的情节,在后世传播中影响十分广泛,它不仅使世人相信两人的同性关系,还使人相信了男王后的说法。
如果说《陈子高》的上部分还是从《陈书》发挥出来的,只是渲染了同性恋爱,那它的下半部分就与史书截然不同,纯属传说。《陈书•韩子高》的下半部分主要讲述韩子高如何救文帝于危难,礼贤下士,手握重兵,除了文帝病危,入侍汤药,就没再提过他与文帝之间的亲密关系。这也主要是一个国家能臣的形象,而这些情节在《陈子高》中全部消失,留下的是一段新编的故事——韩子高与陈霸先女私通,并由此导致了陈王二家的反目,乃至王家的覆灭。这样的传奇就将陈家灭掉王家,建立陈朝的历史与一个男宠联系到了一起。并且陈霸先女由于思念子高,气结而死。这些杜撰的情节将小说的传奇性推向了高潮,《陈子高》的最后一句“废帝时,坐诬谋反诛,人以为隐报焉” 也将这些事件与最后韩子高遭诬陷而死的结局联系起来,认为这正是他导致王家覆灭的报应。在这样的书写中,韩子高的形象就出现了颠覆性的变化,《韩子高传》中出身贫贱、容貌美丽,但却能从乱军中杀出引来援军的少年将军成了一个虽善骑射但雌雄莫辩、男女都为之痴迷的尤物。
《陈子高改装男后记》中,这样的故事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渲染,可以说,《陈子高改装男后记》正是靠着小说《陈子高传》的这下半部分达到高潮。《盛明杂剧初集》中对这段戏文有评语道,“为帝久矣,不辨雌雄,足风流千古” ,认为这是一种可传千古的风流韵事,相较于小说中略微谴责的态度转为欣赏不已。戏曲中《陈子高传》中他与陈霸先女私通的故事不仅被保留下来,而且显得更加传奇。《陈子高传》中的陈文帝虽有此立男后之意,但陈子高并未真正成为王后,在这部戏曲中陈子高不仅当上了临川王的男王后,还成为了玉华公主的裙钗婿。戏中将陈霸先女、陈蒨堂妹改为了陈蒨的亲妹,并在他们私情曝露之后,陈蒨不仅原谅了他们,还让他娶了公主。这种有点荒诞的笔法将陈子高的传奇推向了最高潮,不仅体现了明代市民文学尚奇特征,也表现出明代市民文学在伦理上的宽容性。
三、被阉割的男子形象
在这样的过程中,从史书到笔记类书,再到小说戏曲,韩子高的形象从武将逐渐变化为妖媚龙阳的同时,还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他也在逐渐丧失他的男性特征。
从史书来讲,韩子高虽说容貌美丽似妇人,但也不失男儿本色。他早年虽然更类似于陈蒨的侍卫,“性恭谨,勤于侍奉,恒执备身刀及传酒炙”,但是他本人志向不止于此,“及长,少习骑射,颇有胆决,愿为将帅,及平杜龛,配以士卒”。由此可见,生于微贱的韩子高并不甘心只为护衙,并一直在做准备,也能很好地抓住机会。
文帝之讨张彪也,沈泰等先降,文帝据有州城,周文育镇北郭香岩寺。张彪自剡县夜还袭城,文帝自北门出,仓卒暗夕,军人扰乱,文育亦未测文帝所在,唯子高在侧,文帝乃遣子高自乱兵中往见文育,反命,酬答于暗中,又往慰劳众军。文帝散兵稍集,子高引导入文育营,因共立栅。明日,与彪战,彪将申缙复降,彪奔松山,浙东平。文帝乃分麾下多配子高,子高亦轻财礼士,归之者甚众。
及征留异,随侯安都顿桃支岭岩下。时子高兵甲精锐,别御一营,单马入陈,伤项之左,一髻半落。异平,除假节、贞毅将军、东阳太守。
由此也能看出,韩子高的步步高升是建立在他的军功之上,而非仅靠陈文帝的宠爱。所以《陈书》为我们所记载的是一位微贱出身、战功赫赫的名将。他唯一能与女性化挂钩的只是他美丽的容貌而已。但是由于类书中只记录只言片语,且更加注意的是韩子高的相貌与发迹,所以相对之下,他的男性气质降低了不少。类书中为我们留下的更多是一位靠着皮相、逢迎,偶得贵人赏识,就改变了命运的人物。但是对于大部分后人来说,这样的情节却有更多的传奇戏剧性。小说戏剧本不同于史书的严肃,它更多的是要迎合大众的口味,甚至不惜媚俗。自然类书中的要素更受小说戏剧作家的青睐,并且也更加易于他们发挥。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了明代小说《陈子高》的出现,这部小说陈子高既是作为男宠出现,又被删去军功,就更谈不上什么男儿本色了。但是奇异的是,小说中不再强调他的男性军功的同时,却开始强调他的男性特征,这或许是在强调这是一篇男风小说。这样的倾向进入戏曲《男后记》之后,就到了雌雄不分的地步。
从角色的分布与对话来看,王骥德写作这部戏曲时的态度颇为矛盾,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写男人还是女人,何以见得?虽然他将陈子高写成“妖媚龙阳”,而且直接将临川王的性向定为喜好男风——“俺大王爷最爱南风”,但是他对陈子高的心理投射其实是个女子。且不提陈子高的扮演者是旦角而非小生,王骥德为他起的小名是“琼花”也在透露这一信息。陈子高在向陈蒨介绍自己时,这样说道:“问碧玉芳年,未破瓜,刚二八,你觑双鬟的的尚系红纱。”并自称“是个可喜杀小冤家”,与史书相比较,这些言语可以看出是来自“年十六,为总角”,但措辞语气完全是个女子不说,“双鬟系红纱”与“总角”的相对,完全就是性别的转换。
从陈子高甫出场的独白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他从外貌到心理都是一个女子,只有一个男性的性别,而且,他自身根本没有身为男性的意识,反而对身为女子充满渴望。
“有个相士说我龙颜凤颈,是个女人定配君王,嗳,当初爷娘若生我做个女儿,凭着我几分才色,说什么蛾眉不肯让人,也做得狐媚偏能惑主,饶他是铁汉也教软瘫他半边哩,可惜错做个男儿也呵。”
陈子高不仅想做一个女子,他还想做一个能狐媚惑主的女子。由于这是明代戏曲,所以虽然以陈朝为背景,但加入了许多明代的审美趣味,如对三寸金莲的重视。这些明显的女性特征也进一步体现了陈子高对身为女性的渴望,“你道我俏娉婷似女侍家,我情愿改梳桩学内宫罢,略施朱粉上桃花,管教人风韵煞,只双弯一搦较争差,但系长裙那些儿真假。” 很明显,陈子高处处都在和女人相比,丝毫没有自己是个男人的意识。
在遇见临川王之后,这种对女性特征的渴求达到了顶峰,他甚至情愿自我阉割以侍奉临川王。但是,这毕竟不是才子佳人传奇,而是龙阳戏剧,所以王骥德并没有丢掉小说《陈子高》中陈蒨与他戏言“吾为大将,君副之,天下女子兵,不足平也”以及他与陈霸先女的偷情。可是,由于他所塑造的陈子高已经完全女性化,使得这些剧情显得有些荒诞可笑,可能正是要增强这种荒诞性,以迎合市民口味,最后他居然让陈子高娶了公主后,仍以女装打扮出现,并以此为自豪,“我做娘娘不见金莲现,做驸马还将绣披穿,只恁的假装乔真伪难分辨。” 在这样的情况下,陈子高就真成了戏剧中所说的“妖东西”。
总而言之,《男后记》中的陈子高非但已经不是《陈书》中的将军,甚至已经不再是完整的男性形象,他不仅是在生理上愿意被阉割,而且在心理上已经被阉割。这也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男宠形象,反映的是明清两际的一种独特现象,即男风中弱势的一方会被阴性化。可以说,在明清戏曲小说中,“陈子高”的形象并不只是个特例,而是有着这么一个形象群体。尤其是明代中晚期的艳情小说中,由于有大量的同性小说的出现,也使得这样的形象大量产生。如李渔小说《男孟母教和三迁》中自我阉割而甘愿为人妇的男妾,这已经从心理上不是正常男人。而《弁而钗•情奇记》中的李摘凡,他为了报答才子匡生为其赎身,改扮女装侍奉匡生,匡生夫妇被诬入狱,李摘凡为匡氏育儿,直到匡生之子中状元,这种形象不仅已完全是女人心态,而且足以与贞女相抗衡。
这些形象都是一些性别扭曲的形象,但是这些形象在明代的出现却不是一种异常,相反地,可说正常。明代戏曲小说中男女反串改装的情节也是不胜枚举,《陈子高改装男后记》在印刷出版时就是与《女状元》放在一起,明显是取其男扮女装、女扮男装的传奇性,“好事者以《女状元》并余旧所谱《陈子高传》称为《男皇后》,并刻以传” 。《三言二拍》中也多有女扮男装的故事,如黄善聪以男装打扮随父经商。这类题材才子佳人小说中更多,只是男子装扮成女子的情节却多出现在艳情小说中,一般为两种情况,一是男子假扮女子以便接近引诱,二是陈子高这种情况,满足某种同性怪癖。如《春灯闹》中的真连城装扮成妇人,先与好龙阳者一起,又与女子一起,几乎就是陈子高的翻版。除此之外,这些性别扭曲的男子形象,与明代男风盛行,特别是士大夫阶层爱好优伶有着直接的关系。
四、结论
综上所述,韩子高形象的演变,由《陈书》中的将军成为明代小说戏剧中的男宠,不同文体的增删对形象的转换有着促进作用,但颠覆性变化却是在明代的特殊背景下完成。它体现的不仅是明代市民文化的庸俗性与宽容性,也代表了明中晚期士人的趣味倾向。这些反映在文学创作中,也就形成了明代独有的文学以及文化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