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巫阳招魂”与“云梦田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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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巫阳招魂”与“云梦田猎”
略论“巫阳招魂”与“云梦田猎”
熊人宽
内容提要 :《招魂》中巫阳招离魂“反郢都故居”是屈原的蕸想。“乱辞”的“魂兮归来,哀江南!”是屈原让蕸想的思神(魂灵)回归现实(即“自招”)。有些把《招魂》说是“为楚王招魂”的学者,为了解释“乱辞”中出现的“魂兮归来哀江南!”,把它说成是“楚王離魂未归”需要再次“招魂”。 此论的实质是说“招魂”失败了!这不但与《招魂》的主旨不符,而且,对于巫风盛行、相信上帝鬼神的、战国时代的楚人来说,也是不可想象的。
关键词 《招魂》,屈原,宋玉,楚襄王。


一、巫阳招魂梗概与《招魂》的“乱”



(一)、巫阳招魂“反故居”与乱辞“魂兮归来哀江南!”。



在《答对“屈原自招”的驳难》中,笔者已经阐明:“我们所谓的‘屈原自招’是屈原‘愁苦无可宣泄,借题寄意’的虚构幻想。是屈原被流放江南之时,念念不忘返回郢都。在离殃而愁苦中蕸想:自己身体似乎仍在郢都故居,而灵魂却离散在外。同时虚拟出上帝命巫阳为自己招魂的幻境,假借招魂表达欲归郢都的愿望。”[1]巫阳招魂,第一步 从“天地四方”将离魂“招入修门”。第二步(从“工祝招君”到最后的“反故居些”),把招入郢都之魂引入故居(回到失魂者之恒干)。巫阳完成招魂任务后就退场了。“而《招魂》的乱辞,已经从幻境返回现实。其‘魂兮归来,哀江南’的呼唤,则是屈原让蕸想的思神(魂灵)回归现实(也就是‘自招’)。”[1]



(二)、屈原作《招魂》,与巫阳“招辞”的志趣不须相合。



有些学者认为《招魂》的“引文”和“乱辞”与屈原的风貌相符;“招魂辞”与屈原的志趣不合。我们认为,屈原作《招魂》,巫阳的招魂辞不须要与屈原的志趣相合。因为《招魂》篇中的“招辞”,很可能就是根据历代楚国巫官留传的某一“招魂辞”改写而成,它具有招辞的“通性”,而不是针对某个人的“特性”。要求巫阳的“招魂辞”与“屈原的志趣”相符,那就不符合招魂辞应有的通用性,也不符合巫阳的身份。就像女媭的话、渔夫的话,不必与屈原的“志趣”相符一样。



(三)、《招魂》似乎隐喻 屈原又一次面临“何去何从”的选择



熊任望先生说:“巫阳的招辞,在本质上类似《离骚》中女媭所说的‘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 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你回来吧,只要你能安于如此这般的生活享受,准行。否则,反郢绝无希望。作者通过巫阳这个人物,提出面对楚国现实‘何去何从’的问题。”[2《楚辞探综》河北大学出版社2000 07](P229)



屈原在《卜居》中曾经列出了八个正反两方面的选择。《招魂》的“巫阳招辞”招离魂“反郢都故居”;而“乱辞”中的屈原自招,则是“魂兮归来,哀江南!”。魂归地点的不同,似乎隐喻屈原又一次面临“何去何从”的选择:是放弃美政理想回郢都“复官”享受呢,还是坚持高洁“好修”继续流放受苦?往日与怀王的“君臣相得已一去不复返。既然回郢无望,那只有‘魂兮归来哀江南’了。” [2《楚辞探综》](P229) 熊任望先生的“何去何从”论,为“魂归两地”的解释,提供了新思路。



(四)、《招魂》的“乱”:



“献岁发春兮,汩吾南征。菉蘋齐叶兮,白芷生。路贯庐江兮,左长薄。倚沼畦瀛兮,遥望博。”——叙述被流放南征,从鄂渚去沅江上游(溆浦),途经云梦附近,触景生情,引发了回忆:



“青骊结驷兮,齐千乘。悬火延起兮,玄颜烝。步及骤处兮,诱骋先。抑骛若通兮,引车右还。与王趋梦兮,课后先。君王亲发兮,惮青兕。”——王逸注曰:“以言尝侍从君猎,今乃放逐,叹而自伤闵也。”[3《楚辞补注》](P214)



“硃明承夜兮,时不可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想当年“侍从君猎 齐千乘”,现如今凄清冷落,只能遥望千里迢迢的故乡,徒然“伤春心”。——呼唤沉浸在蕸想、回忆中的灵魂:回来吧!回到现实中的江南吧!



“云梦田猎”是回忆,不是纪实。首先,从“乱辞”前后文的关联上看,前一小段,“献岁发春兮,汨吾南征。”诗人被流放前往江南,路过云梦;“倚沼畦瀛兮,遥望博。”孤独的站在水边遥望。这时并没有“齐千乘”、“悬火延”的盛大场面。 再看后一段:“硃明承夜兮,时不可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日夜相代,时不淹留。今日的云梦,大路小径都被荒草遮掩了……自己却被流放,孤独的留在江南……。当年“千乘夜猎”,今朝“凄清冷落”,对比何等鲜明。把“乱辞”三小段联系起来看,“云梦田猎”显然是回忆,而不是纪实。



(五)、胡念贻等人的“云梦田猎实写”论,缺少依据,



胡念贻先生说:“‘与王趋梦兮课后先’,分明是实写。……作者写他在初春时,曾和楚王南行打猎,车骑随从甚盛。作者同楚王一道直趋云梦,课第诸臣功绩之先后。楚王曾亲自引弓射兕。” [4《楚辞选注及考证》岳麓书社1984 (P443)



潘啸龙先生说:“可以推断此次射猎惊魂,……大体在《战国策·庄辛说楚襄王》所揭露的‘君王左州侯,右夏侯,辇从鄢陵君与寿陵君’,‘与之驰骋乎云梦之中’,‘专淫逸侈靡,不顾国政’的那一段时期。”[5《关于〈招魂〉研究的几个问题》《文学遗产》2003(3)](P16)



潘氏所说的《战国策》之文,正可作为“郢都失陷前”不存在“宋玉陪同楚襄云梦田猎”的证据。《庄辛说楚襄王》叙述的是前278年郢都失陷前、后之事。此记与《新序》卷二类同,其内容可信。

据此可以推断:第一,东迁前围绕在楚襄王身边的是“州侯等四宠臣”。其时,即便宋玉已是襄王的小臣,也不可能“同楚王一道直趋云梦,课第诸臣功绩之先后”;这个“陪乘”的位置属“四宠臣”专有。第二,东迁前,襄王“淫逸侈靡,不顾国政”,与州侯,夏侯,鄢陵君与寿陵君这些宠臣“驰骋乎云梦之中”。间接说明“襄王迁陈以前的几年”中并无“襄王田猎惊魂而病”之事。假如楚襄王经历过此事,“病好之后也没有情致再去云梦田猎了”。第三,东迁以后 楚襄王有所醒悟,摒弃了“州侯等四肖小”;任用庄辛“乃以执圭而授之为阳陵君”[6]。这时宋玉、唐勒、景差等人才得以出现在襄王身边。第四,东迁以后,即便有宋玉“侍襄王 云梦田猎”,那也不可能再到秦人占领的“江南云梦”去;更不可能在“郢都”为楚襄王招魂。





二、钱钟书等人的“巫阳招魂失败”论



巫阳招魂回郢都故居,与“乱辞”中“魂兮归来哀江南!”两者不可混为一谈。可是把《招魂》,说成是“为楚王招魂”的学者,为了解释“乱辞”中的“魂兮归来哀江南!”,只好把它说成是“楚王離魂未归”、“卧病郢都”,需要再次为他“招魂”。 此论不只是说“巫阳招魂”无效,而且宣告了整个“招魂”的失败!这不但与《招魂》的主旨不符,而且,对于巫风盛行、相信上帝鬼神的、战国时代的楚人来说,也是不可想象的。“乱辞”中的“魂兮归来哀江南!”,成了“招楚王魂”论者无法说通的关卡。



(一)、钱钟书先生的“驚魂之離恒幹已自春沮夏”



钱钟书先生曰:『“乃下招曰”至篇末俱为“君王”招魂者之词,《乱》之“吾”,即招者自称。“獻歲發春兮,汨吾南征。……與王趨夢兮,課後先。君王親發兮,憚青兕”,乃追究失魂之由……“春”上溯其時,“夢”追勘其地,“與王後先”復儼然如親與其事,使情景逼真。蓋言王今者獵於雲夢,為青兕所懾,遂喪其魂;……接曰:“朱明承夜今,時不可以淹;皋蘭被徑兮斯路漸”;謂驚魂之離恒幹已自春沮夏,來路欲迷,促其速返故居。故以“魂兮归来”结焉。』[6《管錐編》(第二冊)中华书局,1979](P632)



潘啸龙先生说:“这一段精辟解说,堪称揭破了《招魂》研究的千古之谜”;是“钱先生之创获”。[7《〈招魂〉研究商榷》《文学评论》1994年4期] (P40)



我们来推敲一下钱氏之“创获”:



1、按钱氏之论:“‘乃下招曰’至篇末俱为‘君王’招魂者之词,《乱》之‘吾’,即招者自称。” ——“乃下招曰”的是“巫阳”,那么,《乱》之“汨吾南征,……与王趋梦”者 难道也是“招者”巫阳么?这显然是误判。

2、“惊魂之离恒干已自春沮夏……”也就是说正文中的“招魂者”巫阳“招魂失败了”,故在《乱》中“招魂者(巫阳)”要再次呼唤“魂兮归来”,以“促其速返故居”。——这显然与诗文之意相悖。《招魂》中“巫阳”先成功地将离魂“招入修门”;最后再将入招郢都之离魂,引“反故居”。完成任务后巫阳就退场了。《乱》中的“魂兮归来,哀江南!”与巫阳无关。

3、诗文中“献岁发春”是“春”;“目极千里兮,伤春心。”还是“春”,錢氏的“自春沮夏”是从何处得来的呢?

从以上分析可见,錢氏的“巫阳招魂失败”论,经不起推敲,属于“郢书燕说”。



(二)、胡念贻先生:君王从“初春至春深”卧病论



胡念贻先生说::“初春之时,曾和楚王南行打猎……春深了。皋兰覆径,君王[卧病]不来,路上草都长满了。江南是昔日田猎之地。‘乱辞’专写南行打猎一事.故以‘哀江南’而兼招魂作结。” [4《楚辞选注及考证》岳麓书社1984 (P443)

胡念贻与钱钟书先生都认定:楚王因“射兕丧魂”需要招魂治病。胡先生的从“初春至春深”,“君王[卧病]不来”;与钱先生的“惊魂之离恒干已自春沮夏”类似,都把“乱曰”之“魂兮归来哀江南!”当作巫阳招魂失败、离魂仍然在外游荡,需要再次招唤“魂兮归来”。



(三)、潘啸龙先生的“直至‘皋兰被径兮斯路淹’,还不见起色。”论



潘啸龙先生说:“襄王由于亲自射兕,受了凶猛青兕的惊吓,从此卧病郢都。直至‘皋兰被径兮斯路淹’,还不见起色。”; “‘乱曰’的结尾,以最凄怆的语调,发出了‘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的长长呼唤。其旨无非在招唤襄王失落梦泽之魂,快快归来。” [7《〈招魂〉研究商榷》](P40)



1、潘先生的《招魂》梗概:



1)、因为楚襄王荒于淫乐;导致了“猎于云梦,为青兕所慑,遂丧其魂”。

2)、宋玉代楚襄王“请求上帝解除厄难”。

3)、上帝“有好生之德,愿意给他改正错误的机会”,遂令“巫阳”为楚襄招魂。

4)、巫阳招魂失败:“直至‘皋兰被径兮斯路渐’,还不见起色。”

5)、再由宋玉出马:“招唤襄王失落梦泽之魂,快快归来。”

(按:到底有没有把楚襄王“失落梦泽之魂”招回来呢?潘氏没有交代。看来宋玉当无此能力,也就是说《招魂》之“招魂”整个失败了。)

潘氏自述:这是“受到了钱钟书《管锥篇》有关论述的启发”[7](P40)并有所“发挥”。



2、潘氏的“发挥”——修改了錢氏的几处硬伤:



1)、潘氏意识到《招魂》之“乱”是诗人感情的流露,有别于巫阳招魂。巫阳也不可能“汨吾南征、与王趋梦”。故而把錢氏的“《乱》之‘吾’,即招者(巫阳?)自称。” 改为《乱》之“吾”为宋玉。

2)、再把錢氏“惊魂之离恒干已自春沮夏”,改为 襄王“卧病郢都。直至‘皋兰被径兮斯路渐’,还不见起色。” 潘氏虽然回避了无根据的“自春沮夏”,但是在认定“巫阳招魂无效”这一点上,只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差别。因为,从“菉苹齐叶兮,白芷生”;经过云梦田猎的“千乘”和众多徒卒的践踏,路径上不可能再有荒草了,至少要等个把两个月的生长,才可能“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潘氏笔下的“离魂”,虽不是“自春沮夏”,至少也在外游荡了1~2个月。

3)、最后让宋玉“招唤襄王失落梦泽之魂,快快归来。”这就比錢氏走得更远了。巫阳招魂名正言顺。巫阳都失败了!宋玉是什么人,敢接这烫手山芋?难道并非巫岘的小臣宋玉,一句“魂兮归来,哀江南”,就能把“失落梦泽之襄王魂”招回郢都故居吗?

套用潘氏的话来说:「难道巫阳花了那么大的功夫,招入“修门”、“故居”的主人公之魂,不但没有回到“失魂者之恒干”,却让他在“梦泽”长期游荡;直至‘皋兰被径兮斯路渐’,还不见起色。”  再让小臣宋玉“招唤襄王失落梦泽之魂,快快归来。”这样的解说,岂非连起码的常识、起码的逻辑都不顾了?」[8潘啸龙.《评〈招魂〉为“屈原自招”说》]





三、錢氏等人的云梦田猎“楚王丧魂”论



(一)、钱钟书的“为青兕所慑,遂丧其魂”论。



  钱钟书先生曰:『蓋言王今者獵於雲夢,為青兕所懾,遂喪其魂;《戰國策·楚策一》楚王“遊於雲夢,有狂兕牂車依輪而至”,事頗相類,然彼“一發”而“殪”兕,此“親發”而“憚”兕,強孱判然。』[6《管錐編》(第二冊)中华书局,1979](P632)



《楚策一》中楚宣王“亲引弓而射,壹发而殪”。与《招魂》之“君王亲发兮,惮青兕” 两者都是记“猎杀兕牛的乐事”,可以互证。钱氏之“为青兕所慑,遂丧其魂”只是一种臆想,并没有可信的内外信息。可见将“惮”,解释为通“殚”,意为“斃”,可能更符合诗文本意。屈原在这里“以乐写悲而愈增其悲”也(王世贞)。



(二)、潘啸龙、赵逵夫先生的“射兕禁忌”论



潘啸龙先生说:『其中最值得注意的,便是“君王亲发兮惮青兕”一句, 正是它点明了襄王得病的缘由:襄王由于亲自射兕,受了凶猛青兕的惊吓,从此卧病郢都。直至“皋兰被径兮斯路淹”,还不见起色。况且按楚人的迷信,兕牛是射不得的,谁要射杀它,“不出三月”必死(见《吕氏春秋·至忠》所记“荆哀王”射猎云梦的传说)。这就更有必要为受惊的襄王招魂了。』[7《<招魂>研究商榷》](P40)

潘氏在钱钟书 楚襄王孱弱“为青兕所慑,遂丧其魂”的基础上,舍去了錢氏“兕牛射得”的观点,采信《吕氏春秋·至忠》所说“兕牛是射不得”的观点。为他的“楚顷襄王云梦田猎失魂”论添加证据。



赵逵夫先生也说:“怀王田猎中因遇到青兕,亲自发箭射之,犯了禁忌,也受了惊吓。” “这种禁忌在楚王、屈原的心理上都有一定影响,但仓卒逢兕,不能不发矢而射之。既罢,诗人撰此文以招楚王之魂。”[9《屈原和他的时代》P330-331]



潘啸龙和赵逵夫先生的“射兕禁忌”论,原自《吕氏春秋》所引的《故纪》。



陈子展先生在1962年写的《招魂試解》中就指出:“第一個發現這個憚字的確詁,……是(清)朱亦棟。他在《羣書札記》十七中说:“考《吕氏春秋·至忠》篇……《故記》曰,殺随兕者不出三月。……”[10《招魂試解》《中华文史论丛第一辑》中華書局1962年8月(P157)]。后来他又在《楚辞直解》中引(清)曹同春纂《楚辞约注》:“惮青兕者,《故纪》之旨也。《故纪》曰:射中青兕者必死。”[11《楚辞直解》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2月(P357)]

《吕氏春秋·至忠》[12](P73)记叙的:庄哀王“射随兕,中之”,后来,“不出三月,子培疾而死”。子培之死,与“杀随兕”有关吗?假如真有一个主管此事的凶神恶煞,难道会不分真假,去惩罚冒认者吗?此类怪异之记,不宜作学术论证的依据。



“荊有云梦,犀兕麋鹿盈之”[13《战国策·宋卫》];《荀子·议兵》:“楚人鲛革犀兕以为甲,坚如金石”。兕牛是楚王的猎获对象,楚国每年要猎杀很多兕牛用于制造盾甲。怎么会有“射兕禁忌”呢? 既然是“君王亲发”,就不会害怕射兕,更没有“射兕禁忌”。《战国策·楚一》“江乙说于安陵君”曰:“楚王游于云梦,结驷千乘,旌旗蔽日,野火之起也若云霓,兕虎之嗥声若雷霆,有狂兕牂车依轮而至,王亲引弓而射,壹发而殪。王抽旃旄而抑兕首,仰天而笑曰:‘乐矣,今日之游也。’”[13《战国策》](P594)楚宣王(前369—340年)“亲射狂兕”,以为乐事。既没有射兕不吉之说,更没有因杀随兕,“‘不出三月’必死”。此记有一定的史料价值。可证明战国时代的楚国,并无“射兕禁忌”。



潘先生所说的襄王“受了兇猛青兕的驚嚇,從此臥病郢都”等臆想,并没有可信的内、外证据。把屈原言志之作的抒情诗《招魂》,说成“宋玉为楚襄王招魂”的历史事件。为了牵就“为楚襄王招魂”,必然会遇到很多讲不通的地方。

赵逵夫先生的:楚怀王在“汉北云梦”田猎射青兕,“犯了禁忌,也受了惊吓。”为此屈原“撰此文以招楚王之魂。”之说,更没有任何内外依据。套用赵氏的话来说,这“只是无所依傍的混猜”[8《屈原和他的时代》.P450]。可赵氏还自诩道:“作了这样的解释……以前在《招魂》解说上的重重迷雾,便全部消除了”![9《屈原和他的时代》P331]



杨义先生说得好:“君王亲自发箭,射杀了青色大野牛。……借着云梦狩猎的一幕充分地显示着、甚至炫耀着楚人当日的国威军威。而‘与王趋梦兮课后先’,也透露了屈子任左徒,未受谗遭疏而备受信任之时,作为近臣奔走于王车左右的情景。”[14杨义《楚辞诗学·〈招魂〉与〈大招〉的诗学比较》(P595)





四、“与王趋梦”的“梦”在那里?



(一)、“与王趋梦”的“梦”,即《左传》的“江南云梦”。



《招魂》中的关键地名是“梦”和“江南”。这两个地名在很多古籍常见,地望比较确实可靠。“梦”即楚王田猎之“云梦”。“云梦”不只一处,大江南、北皆有,可简称“梦”,亦可简称“云”。(详见拙文《荆楚云梦、洞庭商榷》[15]

http://www.pkucn.com/viewthread.php?tid=191777&highlight=%2Blst)。



《左传·昭公三年》(前539年)有:“十月,郑伯如楚,子产相。楚子享之,赋《吉日》。既享,子产乃具田备,王以田江南之梦。”

《定公四年》(前506年)有:吴入郢……“楚子涉雎,济江,入于云中。”[16]

《左传》的“江南之梦”及“入于云中”,都是指“江南云梦”。



《招魂》中有“汩吾南征”,“与王趋梦”和“哀江南”综合来看,其“梦”当与《左传》的“江南之梦”,同为一个“梦”。



刘刚先生把“与王趋梦”之“梦”说成是:“此‘梦’当是其本义泛指草泽的引申用法,即指楚中某泽”[17《宋玉作〈招魂〉说新证》《鞍山师范学院学报》2001 04]似乎与诗文之意不合。



(二)、赵逵夫先生的“汉北云梦”



赵逵夫先生说:“‘与王趋梦’,指由汉北驻地向云梦田猎之地进发。……屈原在怀王二十四、五年流被放汉北……汉水下游今钟祥、京山、天门、应城、汉川五县地,正是先秦时楚人所谓‘汉北云梦之地’。”[9《屈原和他的时代》P307-308]



《宣公四年》(-605年):䢵(云阝)子之女,生子文焉。䢵夫人使弃诸梦中。虎乳之。䢵子田,见之,惧而归。以告。遂使收之。」[15《左传》]  今云梦县附近确实是䢵子田猎之云梦。但是先秦乃至秦汉各类古籍、文献中,并无此处属汉北的记载。



《史记》所记的“汉北”见《楚世家》:顷襄王“十九年(前280年),秦伐楚,楚军败,割上庸、汉北地予秦。”[18《史记》P344]

上庸、汉北相连,都在楚国北部靠近秦国之地(那些原为楚国土地,后被秦人夺去的地方)。上庸在汉水西南,今竹溪、房县一带,再向东北过汉水为汉北,即今襄樊北东一带。 再者“割汉北予秦”的第二年(前279年),秦再向南蚕食楚地。《秦本纪》:昭襄王“二十八年大良造白起攻楚,取鄢、邓,赦罪人迁之。”[16. P50] 这说明“鄢(今宜城)、邓(今襄樊)”不属汉北。如果按赵氏之说,楚王先割“鄢、邓”东南的“汉北云梦之地”予秦,而把其西北的“鄢、邓”等等大片国土,置于秦人占领区的包围之中,这是不可理解的。



今襄樊北一带称为汉北,有其历史渊源。《尚书·禹贡》:“嶓冢导漾,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过三澨,至于大别,南入于江。”[19《尚书》] 按《禹贡》的说法,汉水源头称为漾水,向东流上游称汉水。中游称沧浪水,下游称为三澨水(?);到达大别山(今汉阳北),向南流入长江。《禹贡》之记正反映出远古时代人们活动范围比较小,一条长河各处名称不同的遗存。《左传•昭公十二年》载:“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15《左传》]。楚人长期居住区在雎、漳上游的“荆山”,其北是《禹贡》记为“东流为汉”的一段近东西走向的“古汉水”。故楚人把汉水上游这“古汉水”以北的地区称为汉北。可见汉北之名有其历史渊源。

其实赵逵夫先生在1990年曾经说过:“关于汉北其地,蒋骥《山带阁注楚辞》说:‘汉北,今郧襄之地。’郧襄一带在上庸以东,……襄樊以南至宜城一带称为汉南,则与之隔江相对的‘汉北’应是专指今樊城以北的一片地方。这里是楚与中原南北来往渡汉之处,故有汉北、汉南之称。这个地方在庸以东四百里左右,它在怀王时一直是属于楚国的。”[20《屈原未放汉北说质疑与被放汉北新证》《中国文学研究》1990.3](P23)可惜,赵先生为了迁就“屈原被放汉北云梦,任掌梦之官”的臆断,放弃了这个观点。



  赵逵夫先生所说的“汉水下游今钟祥、京山、天门、应城、汉川……‘汉北云梦之地’”,应当是楚人所称的“汉东”。《左传·桓公六年》(楚武王三十五年)斗伯比对武王说:“吾不得志于汉东也……”。由于从襄樊到潜江这一段汉水近南北走向,人们习惯地把分布其东的,以随为首的周代诸侯称为“汉东诸姬、汉东诸国”。



  赵逵夫先生还 以作于汉北的《思美人》还写到“江夏”为由,说:“如果汉北其地在今襄樊以北,则诗人便不可能‘遵江夏而娱忧’。所以说,这是屈原被放之处汉北其地在汉水下游北面的又一证明。” [8《屈原和他的时代》] 这就更没有说服力了。首先,《思美人》之“遵江夏而娱忧”是遐想中的表白,不能证明屈原身处其地。其次,即便是实指“江夏”,也与“汉北”无关。例如《哀郢》有“遵江夏以流亡”,难道郢都也在“汉北”附近吗?



赵逵夫先生所谓的“汉北云梦之地”,“脱离了战国时楚人政治、经济、交通、文化、心理语言习惯等的实际”,脱离了楚国的历史,属于没有依据的自说自话。与《史记》所记的“汉北”,《左传》所记“汉东”相抵牾。




五、“路贯庐江”问题





对“庐江”的理解涉及《招魂》作者,招谁,创作年代,及屈原身世、行踪等问题。只是分歧一直很大。例如:



王逸《楚辞章句》注:“贯,出也。庐江、长薄,地名也,言屈原行先出庐江,过历长薄。长薄在江北,时东行,故言左也。”

洪兴祖《楚辞补注》云:“《前汉·地理志》:庐江出陵阳东南,北入江。”即现今安徽东南青弋江。

王夫之说:“襄汉之间有中庐水,疑即此水。”(今湖北宜城县北)

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歌史》曰:“《招魂》乱辞里讲到楚王到庐江打猎。庐江在今安徽(一说江西),所以这篇大概作于前二四一年楚考烈王迁都寿春以后,其作者便不可能是屈原了”,而只能是宋玉。”

郭沫若《今昔蒲剑》中,引谭其骧之说:“所谓庐江在今湖北宜城县北,其地在《汉志》为中庐县。” 在《屈原赋今译》中,将该句译为:“路过庐江在长薄西。”

林庚《诗人屈原及其作品研究》中提出:“庐”为“芦”的通假字,认为所谓“庐江”或即长江初生芦苇之时。林先生认为:“长薄”为一片长的丛林。

朱东润《〈离骚〉以外“屈赋”》,说:“云梦在湖北南部,庐江在安徽中南部,假如所招是屈原之魂,从江陵到云梦,无须经过庐江”。

……



“路贯庐江”之解。



“路”,车行道。周代可容乘车三轨的最大车行道为“路”。

『据《周官》记载,路有五等:小路为“径”,只能容牛马;大一些的为“畛”,可容大车行走;大路为“涂”,可容乘车一轨;再大的为“道”,可容乘车二轨;最大的为“路”,可容乘车三轨。所称一轨,注为八尺。……西周至春秋战国时期,已有邮传制度的建立。在主要交通要道上,每隔相当距离,即置邮或传舍。分别备有遽(用车)、驿(用马)、徒(步行)……“楚子乘驲,会师于临品”,驲就是驿站专用的车,不乘兵车而乘坐驿车,这是为了出其不意,击败敌人。』[21王育民《中国历史地理概论上》第九章第二节“古代陆路交通”]——屈原或许就是乘驿站的驲车“南征”的吧?



陈子展先生《楚辞直解》译“路贯庐江”为:“路程穿过庐江啊”。文怀沙先生译为“我的行程穿过了庐江”。把“路贯”解释为“路程穿过”并不融通。还有人把此处的“路”解释为“路车”也不一定合适。此处的“路”,或许可与其后的“斯路渐”相呼应。前有“路”,后有“斯路”。这“斯路渐”之“路”,无论如何是不能译为“行程”、“路程”;更不能解释为“路车”。可见“路”当指车马大道。



“贯”,连通、穿过。

此处当译为“连通、贯通”。若把“贯”,理解为“穿过”——“大路穿过庐江”。恐怕屈原时代尚不能建造能容车马通行的跨江之桥,“过江”需要“济(渡)”或“梁(浮桥)”。



“庐、江”

前人的注释,往往把“庐”与“江”合称为“庐江”。但是,先秦文献中,水名多单称並不綴以“江”字,合称也多称为“×水”、“×川”,称“×江”者少见。(当然不是绝对的,《鄂君啟舟節》中有一例:“入泸江,適爰陵。”)

《招魂》中的“路贯庐江”,其“庐”、“江”是两处,还是指“庐江”一处,难以定论。再从“庐”字的结构上看,也不一定是水名。“庐”《周礼·地官·遗人》载:“凡国野之道,十里有庐,庐有饮食。”如果把它看作是“十里有庐”之“庐”,也未尝不可。也许“庐”为地名或水名。但“庐”在何处,现今难以坐实。试想,秦代若大一个洞庭郡,在“里耶秦简”发现之前,任何史册、文献资料都没有记载。现在要想把《楚辞》作品中的小地名,准确的落实是多么困难。若用《汉书地理志》、《水经注》等后代著作中的“庐江”,作“拉郎配”多半没有说服力。

对词、句的考订不能脱离对作品通篇的理解以及对屈原思想的把握。即便“庐江”是战国时代之水名,也必须与诗中“汩吾南征”、“与王趋梦”、“哀江南”等联系起来考虑。这样的话“庐江”当离云梦不远,与安徽等处的庐江无关。周秉高先生说:“‘庐江’是在屈原被迁涉江南行路上,云梦附近,而决非安徽、襄汉或别的什么地方。”[22周秉高《〈招魂〉写作时地新探》P15]可备一说。

“江”,一般指长江。这里的“江”和第三小段“湛湛江水”之“江”也可能是指同一条江,如果是,则可能指长江,亦可能指“湘”江(“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



“路贯庐、江”,可译为:“大路连通‘庐’和‘江’”。——大路只能到达“江”边,不能“穿过”江。

 

  注释:


[1]熊人宽《答对“屈原自招”的驳难》

http://www.literature.org.cn/Article.aspx?id=46231

[2]熊任望《楚辞探综》河北大学出版社2000 07(P229)

[3]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1983.(P214)

[4]胡念贻《楚辞选注及考证》[M].长沙:岳麓书社1984年11月

[5]潘啸龙《关于〈招魂〉研究的几个问题》[J]《文学遗产》2003,(3):P7-16.

[6]钱钟书《管錐編》(第二冊)中华书局,1979](P632)

[7]潘啸龙《〈招魂〉研究商榷》《文学评论》1994年4期] P35-43.

[8] 潘啸龙《评〈招魂〉为“屈原自招”说》[J].云梦学刊,2006,(5):P27-31.

[9]赵逵夫《屈原和他的时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10月第2版。

[10]陈子展《招魂試解》《中华文史论丛第一辑》中華書局1962年8月(P157)]。

[11]陈子展《楚辞直解》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2月(P357)

[12]《吕氏春秋·至忠》](P73)

[13]何建章《白话战国策》[M].长沙:岳麓书社,1992:《楚一》(P594)

[14]杨义《楚辞诗学·〈招魂〉与〈大招〉的诗学比较》(P595)

[15]熊人宽《荆楚云梦、洞庭商榷》

http://www.pkucn.com/viewthread.php?tid=191777&highlight=%2Blst

[16]《左传》

[17]刘刚《宋玉作〈招魂〉说新证》《鞍山师范学院学报》2001 04

[18]《史记》

[19]《尚书》

[20] 赵逵夫《屈原未放汉北说质疑与被放汉北新证》《中国文学研究》1990.03 (P19-25)

[21]王育民《中国历史地理概论》上第九章 第二节“古代陆路交通”。人民教育出版社 1987。

考》《北京社会科学》1996年01期P34)

[22]周秉高《〈招魂〉写作时地新探》《职大学刊》1994年第2期P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