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的永久魅力与我三十年的授课历程

——《<世说新语>与魏晋风流》自序

《世说新语》是南朝宋刘义庆（403－444）组织门人编纂的一部笔记体小说，它可称为一部中古文化的百科全书，也是古代志人小说的代表作品。

书中主要记叙东汉至东晋间士族文人的言行轶事。内容大都采集汉魏以后的笔记小说和诸子、史传散文中的故事成分，它广泛反映了当时的风尚习俗，具有多方面的参考价值。

书中以大量篇幅记载了魏晋文人的清谈玄学和人物品藻的活动。与玄学和清谈活动相关，书中还记载了很多魏晋文人在苦闷的精神状态下的放达行为和奇妙玄远的言行，反映了他们审美的人生态度和鲜明的个性特征。这些行为代表了魏晋文人的时代精神，是“魏晋风度”的真实写照，所以《世说新语》被鲁迅称为一部名士的教科书。

魏晋时期特殊的社会历史环境，造就了魏晋名士的独特群体人格精神。其主流价值取向的特征就是，以超然的精神追求取代现实的物质欲求；以个体的自由洒脱取代社会意志的规矩樊笼；以士人的道统良知取代皇权的势统控驭；以审美的人生态度取代现实功利的人生态度。这些特征固然不应该是任何一个时代的人们需要全盘吸收和继承的，但它作为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个亮点，中国古代士人曾经有过的骄傲，其参照和借鉴价值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魏晋风度的永久魅力，也许就在于它将中国传统文化中“道优于器”和“得意忘言”的高深哲学理念演绎成为一种具体的人生实践过程。于是，那种放诞不羁、潇洒飘逸、旷达超远、啸傲人生的气质也就不仅成为一种历史过程，更重要的是它具有《兰亭序》和《蒙娜丽莎》那样的审美价值。当人们为现实的利益得失而烦恼，当人们为理想的暂时失落而沮丧，当人们得意或许有些忘形的时候，魏晋风度永远像是一面镜子，照出我们心灵深处的所有尘埃，使我们的心灵和精神受到荡涤，得到净化。我们不仅得到美的享受，更能得到人生的营养。这也就是历代文人不绝如缕地倾倒于魏晋风度的真实理由吧？

书中还记载了在魏晋风度影响下，妇女冲破传统礼教的束缚，追求自由解放的故事。她们有的不顾社会和家庭对自己婚姻的干涉，以各种方式，与意中男子结成良缘；有的婚后继续在家庭中争取自立地位。说明当时人们对女子的价值取向，已经不是传统的闺中淑女，而是掌握自己命运，与广大名士志趣相同的新女性。

此外，在道德、才能、性格及各种社会风俗等方面，都有很多精彩而生动的故事。

《世说新语》在艺术上有两个显著的特点，一是以类相从的体例。这种体例把书中故事按内容分为若干门类，每一门类中故事性质相似，人物各异。而每个人物的事迹，又散见于各个门类中。这样，各门类为经线，人物为纬线，形成一个庞大的网状结构。既可以加深对某一门类内容的认识，又可将人物在各门类中的活动整合成一个相对完整的人物形象，从而体现出中国民族崇尚空灵的审美意识；二是简练生动的语言。作者往往只用片言只语，勾勒形象，叙述故事，便能取得传神写照的功效，并产生一种令人回味无穷的韵味。从本书问世以来，它的语言就一直受到人们的高度评价和深深喜爱。

《世说新语》的题材、体例和语言风格对后人产生极大的影响。从唐代到民国初年，有几十种这种风格的作品，形成一个可以用“世说体”命名的小说系列。而书中的很多内容，又成为后代很多小说、戏曲的题材来源。至于书中故事被引为典故，或成为成语的，更是不胜枚举。所以本书可以称为中古文化的百科全书，是体现中国文化精神的重要典籍之一。

正是因为《世说新语》一书在中国文化（尤其是文人精神世界）中享誉甚高，所以它不但为历代文人所倾倒，而且也在中国大学校园课堂中占有一席之地，成为最受学生欢迎的课程和讲座题目之一。从20世纪初中国大学问世不久，它就出现在中国大学讲台上。鲁迅和汤用彤先生都曾以不同形式在厦门大学、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开过这个内容的课程和讲座，受到热烈欢迎。但从1949年以后，《世说新语》在大陆各大学的课堂上基本上销声匿迹。

从1990年开始，我在南开大学先后为中文系开设以此为内容的专业选修课和面向全校的公选课，至今已经近30年。

本课的教学目的是：

《世说新语》中的魏晋名士风采在中国文化史和中国文学史上占有显赫地位，向来为后人所崇仰。作为民族文化组成部分，它应当得到继承和发扬。本课通过对《世说新语》一书中魏晋名士五彩斑斓的行为方式进行历史文化的知识追寻和学术层面的分析解读，意在对于魏晋风度这一古老的士人文化现象进行价值评估和借鉴参考，让魏晋风度的光彩在不断扬弃中继续延绵，并使学生对古代文学的文化学批评方法有一定感性认识。

本课根据内容性质不同分为三个板块并采用不同的讲授学习方式。第一是《世说新语》一书的一般背景知识介绍，采用教师在课堂略讲与学生课下阅读的方式；第二是从文化史和士人心态的角度解读《世说新语》与魏晋风度的深层关联，为课堂讲授的重点；第三是《世说新语》一书的体制形式和语言表达特征，为学生自学内容。

从知识谱系的角度看，《世说新语》一书通常是作为中国小说雏形时期魏晋南北朝志人小说代表作出现在中国古代文学史和小说史中。无论是各家文学史还是小说史，《世说新语》一书在其中的分量比重都无法和唐诗宋词乃至《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相比。所以各个大学的古代文学史课程，在涉及该书的内容时大多只是一带而过，甚至从略不讲。这一身份角色位置安排完全不能涵盖和揭示该书在中国文化史上的重要价值和特殊地位。需要从跨学科角度才有可能挖掘探索该书的深层蕴含和历史文化价值。

正是有感于《世说新语》一书特殊的深层蕴含和历史文化价值，以及它在学术研究乃至大学课堂受到忽略的情况，从80年代后期开始，《世说新语》与魏晋风度研究不仅成为我在南开中文系的主讲课程之一，也是近三十年来我本人重要的学术研究领域之一。迄今为止，围绕这个领域我出版过学术著作七种，学术论文80余篇。这些学术成果在学界该领域产生过较大影响，部分成果是这个领域研究的重要参考论著。另一方面，这些研究成果也不断支撑和更新我在大学课堂讲授这门课程的知识内容。1998年，我以 “注重将科研成果转化为教学内容”为题目获得南开大学优秀教学成果二等奖。

近30年的授课和研究使我自己感觉到，无论是作为一名学者，还是一名教师，这门课程和相关研究成果都是我一生的心血结晶之一，是我今生今世可以留个这个世界的有用东西之一了。倘若这个结晶能以纸质媒介留给后人，那我则无愧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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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220年10月19日《人民政协报 · 学术家园版》，发表时略有删节，此处为全文版。）

（《<世说新语>与魏晋风流》，商务印书馆2020年5月版）